民族论

        或曰：“民族，西来之词也，非中国固有，中国之古重文化，无民族之义也。”呜呼！何其谬哉！《左传》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船山《黄书》曰：“今族类之不能自固，何他仁义之云云！”亦未尝不合民族之义也，西方无仁义之词，将谓西方无仁义之道乎？徇名曲实，非君子之道也。泰西之民族主义，内外之辨也，而吾中国自古华夷之辨，即含内外之辨焉，《书》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管仲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又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韩愈曰：“中国者，夷狄禽兽之主也。”苏轼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左传》曰：“刑以威夷狄，德以柔中国。”《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中国居内以治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非民族之义乎？

       民族何由而立也？吾必曰，始以血气之亲，继以风俗之同，终之文化之合。远古之时，有部落而无民族，一部落之成，由一家族之曼衍也，后欲子孙蕃，知同族之不利繁衍，而与他部落通婚，通婚久而风俗同矣，风俗既同，则合为一民族，黄帝之一统诸部而立华夏也。合为一民族，而立系统之语言文字，以便相交，久而有一贯之文化，五彩之谓文，教化之谓化。有民族而有文化，文化岂能舍民族而立乎？重文化而轻民族者，是重树而轻土也，其谬论之误人，而胡可不辨之！

       纵观世界诸民族，有强有弱，有大有小，有智有愚，有久有促，西哲达尔文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严复《天演论》曰：“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齧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民族贵自强也。惟强大有智之民族，可以久延卓立。自古弱小民族之灭亡，不可殚计，而强大有智民族之灭亡，尤可悲焉。希腊以智慧名，而亡于罗马；罗马以武力雄，而亡于雅利。至若犹太之聪明，而漂泊千年；印度之广大，而种分四等。希腊以前之亚述，罗马以后之奥斯曼，亦当其强也，虎瞰天下，威震八荒，而卒不免于灭亡，如羊鹿之见噬，岂不可悲也哉！世界未有延续两千年之民族也，独我中华，傲立千秋，始以轩辕之肇立，继以唐虞之隆，三代之盛，汉唐之强，宋明之文，中虽有五胡之挫，蒙满之蹂，终能起而复之，屹立至今，非若希腊、罗马之一蹶不振，犹太之漂泊，印度之奴役也，斯岂非吾族之大幸也欤！夫能长延至斯，仍为大族，亦可见吾族之强矣，可不为之自豪乎？而五四以来，感近代之弱，不明世界之史，盛衰之势，而自轻自贱，贬固有文化，虚民族历史，反崇西洋，可哀也已！流毒至今，不知民族自尊，吾甚惧之，特作此论以明之！谓近代败于西洋，而咎祖宗之立不固，则何以责希腊罗马之一倾不复也？而希腊之光荣，罗马之伟大，西洋学者未能掩之，我华夏卓立千古之久，三代礼乐之隆，汉唐区宇之广，圣贤作述之多，英雄创业之伟，所为卓绝人类，熠熠生辉，而恶能盖之，不使发扬万代乎？

       昔轩辕肇立，铸五兵以统诸部，斩蚩尤而立华夏，作文字以垂万世，垂衣裳而治天下，可不谓寰宇之雄，古今之伟欤？《史记》首立本纪，良有以也，知吾国族之立，始于黄帝也。唐虞继之，以礼乐化俗，以揖让为德，伐共工，服三苗，尧舜之圣，《诗》《书》所称也。大禹治水，划九州，会诸侯于涂山，戮防风，而献玉帛者万国，岂不盛哉！夏殷周三代相继，文益备，宇益广，高宗克鬼方，用力三年；周公灭东夷，扩境十面。周大封诸侯，以藩王攘夷，诸侯之强大者，因之四扩，齐晋秦楚为愈焉。春秋之季，齐桓公平莱夷，亡鄋满，伐山戎，辽碣渤澥沿海之夷族尽芟；晋献公、文公灭诸狄，冀北之地大开；楚人筚路蓝缕，山林启，群蛮服，百濮平，南卷夫沅湘之间。秦穆公霸西戎，灭国二十，辟地千里。战国，赵武灵王灭中山，收林胡楼烦，李牧破匈牧，秦灭蜀、戎，楚人庄跷，引兵略西地，至滇降苗族而王之。秦始皇合七国为一，南平百粤，北驱匈奴，此吾华夏崛起称雄，以震荡四夷也！

       文武既衰，犬戎犯周，而桓文起之以攘四夷，扩夏疆；文景和亲，匈奴凌汉，而孝武耻之以击匈奴，封狼台。汉武帝，黄帝以后第一雄主也，欲冀唐虞之隆，而崇奖儒术；复三代之盛，而反击强胡。大张鞑伐，深入单于之廷，而雪数世之耻，威伸于四夷。又灭朝鲜，降薉貊，南事西南夷，降图伯特族、苗族而郡县之，兵威及于贝加尔湖之北，西通西域，降者三十余国。加以班超斩楼兰之英特，陈汤戮郅支之神勇，而号曰：“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民族之强，足以镇服四夷，远征八荒也！非吾国族之荣光乎？

       当汉之衰，三国之分，曹操有北征乌桓之壮举，诸葛亮有七擒南蛮之神功，孙权有荡平山越之伟绩。虽西晋失策，五胡乱华，然祖逖、刘琨皆志于北伐，胡势不能尽入；靳准、冉闵勇于屠胡，匈奴，羯羌为之胆寒。冉闵以一千破羯赵军七万，勇武何亚项羽！国势虽颓，汉人血性犹存！桓温灭西蜀，破前秦，败姚襄，刘裕灭后秦，擒慕容超，摧北魏，亦可谓壮矣。

       隋唐合南北为一，继秦汉之盛，灭突厥，平西域，臣高丽，郡县之制遍于中央亚细亚及西伯利亚、满洲平原、朝鲜半岛等处。宋亡于元，明太祖奋起草泽，驱逐胡元，光复华夏旧土。成祖继之，愈张其势，北逐遗孽，扫空沙漠，南下交趾、缅甸，兵威震于马来半岛之间；又遣舟师下西洋，服百余岛国，航海之盛，虽哥伦布不及也。

       此吾国族之辉煌史也，讵可忘之？当表之以发扬祖业，遗惠后昆！尧舜文武周孔之圣，秦汉隋唐宋明之统，董周程张朱王之贤，皆吾辈所欲继承发扬也。嗟夫！尧孔之圣，泽被千载，何歆佛耶之神？汉唐之强，威震四夷，奚慕欧美之治？祖宗创此伟业，吾民族所以自豪也，夫祖宗能此，而吾子孙不能耶？呜呼！近世肤浅学者，罔知祖宗之丕业，数典忘祖，不知绍继；乃咎祖宗为无智，忘祖媚洋，徒卸逭责，不亦可耻乎？甚矣，其耻中国之弱，而不知耻于己之不继也！

       孟子曰：“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西晋八王争权，而五胡乱华；残唐五代多戈，宋削其兵，而辽金元代兴，蒙古以之灭宋；明末党争，李闯犯京，而女真合一，满清以之灭明，皆民族之大痛也。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外族入侵之时，当同仇敌忾以御，而民族方可转危为安。戎狄猾夏，而桓文合诸侯以斥北狄，虽不足以继文武之盛，而足彰神州之威；日寇侵华，而毛蒋合国共以驱东夷，虽不足以继汉唐之强，而足保中夏之土，《春秋》许桓文攘夷之功，毛蒋之举，亦必许之，无论其人之贤否，而御外侮为民族大义，故许之而无疑也。

       而今有某氏乃贬民族之义，谓论是非，不论民族，否立场，曰：“夷狄滑夏，夏亦侵夷，以彼视吾华夏，吾华夏之罪大矣！战争当论是非，何分华夷？”呜呼！则孔子《春秋》所著华夷之辨，彼亦去之若浼矣，无立场，丧人心，而彼犹言之有理也！若无民族立场，而圣人何本鲁以作《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楚成秦穆与桓文同霸，而义曰桓文？子文与管仲同贤，而功称管仲？非以桓文主盟中夏，管仲攘斥外夷乎？夫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圣人之重民族大义也如此，而后世.         竖子必欲贬之！不谓之丧心也乎？

       有立场，而后有是非，立场，仁也：是非，义也。外族侵吾族，御而卫之，大仁也，两族相战，曰不可有立场，冷眼旁观，非丧其心乎？其有仁乎？若反助外族，则不可容之汉宄也！夫所谓是非者，两国相战，此国无故侵彼国，则此国为不义，则当责此国。吾何以定其是非，吾有立场也，吾有立场，以有我也，血气近者亲，族类同者近，人之情也。吾无立场，则无我，无我，又何以有彼此之是非哉？无立场，而欲论是非，是无目而欲辨黑白也，岂不悖哉！至于以立场与是非对，则尤悖之悖者也！

       或曰华夷之辨为狭，岂知华夷之辨者哉！公羊春秋据三世说，据乱世则内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则华夷一视同仁，非同佛氏众生平等，泯华夷之分为浑沦，亦非西洋严种族之别为狭隘可比也！夫天竺重合，西洋重分，合而分，身家国而后天下，自近及远。西方之民族纯论血统，印度之民族纯论文化，中国之民族则血统与文化一也。民族主义所以排外而强国也，然一执于排外，则战祸多矣，故儒家又主王化，以夏变夷，为怀柔之策；世界主义所以和戎也，然徒为和戎，则外侵多矣，故儒家又主威武，以刑威夷，行征伐之举。 儒家内外合一又有分，爱有等差，先爱父母亲人而后爱他人，分也；而义之所在，四海皆兄弟，合也。儒家内诸夏，外夷狄，复言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岂自相牴牾哉？因时而分而合也。内外合一又有分，爱父母，后爱他人，尽孝以立本也；四海之内皆兄弟，仁者同体也。内诸夏，外夷狄，保国保教也。若欲泯华夷之分，除非天下大同，而大同何可至哉？故世界未大同之时，而民族之义不可无也。

       而胡鲁之辈愚谬，为西洋所惑，大唱世界主义，而谓民族为狭，是恶知民族哉！民族赖人以大，人赖民族以尊。民族不强，适于外国，必见轻。当民国之弱也，而美国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之牌，其为耻也大矣，中国驱日独立，而此牌遂去，而谓民族不重哉！故忘本族而媚外族者，不可谓有人心也；弃本族而易外族之籍者，尤为丧心也！故以杨振宁之著名科界，李嘉城之富甲华人，而君子不许之为义，有逸世之才，敌国之富而不福泽于本族也。

       夫民族犹一家也，吾去家久，则思家；吾去族远，则思族。血气之亲，风俗之同，根源之系，不可离也。苏武禽于匈奴，宁死不屈，牧羊二十年，而犹归汉；李陵以不得已而降，而日夜悲叹。皆惧身之失于他乡，使子孙沦为夷狄也。华夷之辨至严，血气之亲难离，故李陵一降，而頹其家声，陇西之士皆以为耻。何吾中国近世有人不惮易外国之籍，而国人多恬不以为怪耶？

        或曰：“何必为中国人？我直作世界人耳。”呜呼！此言虽大，实则荡耳。民族为身之根，不可离也，离本族而就外族，如树叶之飘荡于空中也，落叶归根，而久飘于空中水面，不知归根，是可悲也，古悲羁旅之客，诚悲无根也。无根之人而欲适他国，必见歧视，虽易数代，而肤色难易，西方严种族之别，终不引为同类也。易外国之籍，既为本族所斥，又为外人所鄙，不亦可悲也欤！而或者不自悲也，反以易外籍为荣，歆欧美之富强也，则丧心病狂矣！而今之丧心病狂者，何其多也！吾悲夫易外籍为荣者丧心病狂，又悲夫国内或无民族立场而不以为怪者，呜呼！民族之感情，果漠然而无有，消尽而无余乎？

       呜呼！弃本族而就外国，不能为中国人，而何能为世界人？民族而不能爱，而曰爱世界，其谁信哉！故余英时之重文化而轻民族，易美国之籍，曰：“吾适何处，中国即在何处。”吾知其伪也，彼只有彼一己耳，奚有中国哉！而犹腼颜借西方以论中国文化，孰能动乎？而余英时枉为钱穆之徒矣！则所谓作世界人者，又奚有世界哉！惟有一己耳，离其根而飘荡异乡，常人所深痛也，而彼乐之，不谓之丧心，而孰为丧心哉！无民族立场，则朝三而暮四，吾知其易为汉宄也；无民族，则飘荡他方，吾知其必化于夷也，此耻之大者也，而彼等不以为耻焉，甚矣其丧心之过也！吾鄙而悲之，诚重民族之义，而不欲人悖之。惟有为本族人，为中国人，而方可为世界人，舍本族中国而言世界者，必丧心而伪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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