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论

       近世西学东渐，以平等为贵，以民主为尊，而鲜知平等民主之意者，民主，吾别有论文，此不论，专论平等。

       平等一词，出自泰西，或浮屠，吾国圣贤，未尝言之也。近人昌言平等，而以不平等诟病儒家，岂圣贤之德不及近人乎？非也。圣贤甚重人道，岂不知平等之意？或曰圣贤困于专制皇权之下，而不敢昌言也，然亦有稍发者，孟子曰：“人人皆可为尧舜。”王阳明曰：“满街子皆圣人。”此平等也，而抑非也。

       古有行平等之事者，如学者许行教滕文公与民同耕，而孟子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则知圣贤之不言平等，圣贤有所虑也。世本不平等也，地有不平，有高山，有丘陵，有江河，相去也远；人有不平，有君主，有官吏，有庶民，相分也严；天体不平，月绕地行，地绕日行，相制也密。不平等，自然之规也，何可平而等之乎！或曰：“世虽不平等，然仁者皆求平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蔽天下寒士俱欢颜。’弱者冀平等之意也；‘推己及人，君子成人之美’，圣贤仁恕之道也。‘见贤思齐’，志者之欲齐于贤也。平等乃圣贤仁人共许之义，恶容粗鄙？”平者，思求伸也，不平则鸣，古人固言之，而未言等也，等者同而不分也，同而不分，则上下无尊卑，而君臣父子乱矣；道德无纯疵，而君子小人滥矣；礼无文野，而华夷之防裂矣；气无灵蠢，而人禽之辨混矣。四者，圣人重而分之，以立人道之正，而别于禽狄，保我族类，异端乃欲平而等之，孟子所谓乱天下者也！

      嗟夫！言之不可不慎也，阳明曰：“满街子皆圣人。”以言人心与圣人同，人皆有良知也，而言之多弊，人遂以为圣人甚易，偶学心性，览一古人文章语录，即以圣贤自居，而圣贤之道贱。阳明弟子称阳明为圣人，李贽称何心隐、罗汝芳为圣人，滥而乱矣，真“满街子皆圣人”也，卒至流于猖狂，同于狂禅。船山批王，而谓圣功不可妄觊，以矫王学之弊也。

       民国患君权父权之过盛，三纲不正，而徒以虚礼相束，于是矫激而昌言平等于天下，谓人人平等，上设内阁以限总统之权，下开议会以立选民之票。袁世凯欲为大事，而动辄受内阁之掣，主权远不及昔之君主，乃称帝以树威，而招举国之反，南北对立，袁以忧死。黎元洪继位，而受段祺瑞所制，总统竟为傀儡。黎以后，总统之权移于内阁。黎为段所废，冯国璋以诸侯总统中央，亦受段之制，不久亦废，徐世昌继之，皆为傀儡。曹琨以诸侯重镇，得大将吴佩孚之助，大败皖军，迫段下台，乃贿选总统，而南方孙中山等反之，斥其不正，琨不久亦退位。呜呼！上无君，下无民，军阀割据，内阁专权，战乱频仍，生民颇受其毒。世既以平等相尚，流俗以平等行于家，小人以平等傲父兄，乃有无赖之文人如吴虞非孝殴父辱孔，谓其不平等而反抗之，而胡适乃许之为“打孔英雄”，肆无忌惮极矣，三纲沦，五典斁，非昌言平等之弊乎？国初，行土地改革，削地主以分民，此亦效王莽均田之制也，文格之起，更倡“造反有理”，而殴斗官吏，乃至父子相斗，禽兽所不忍为，而悍然为之，而伦常绝矣！民之相枕而死者愈众。后行改革，不直言人人平等，而言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然伦理之坏，至今不可救也，呜呼！一言之不慎而害天下也如此！则知圣贤之不言平等，而以为诫，良有以也。

       然则平等非乎？亦非也，《易》有“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庄子《齐物论》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船山有“一本万殊”之语，此以哲学论也，而岂可行之于政乎！且以道观之，一致也；以物分之，则百虑也。同归者，体也；殊途者，方也。一本万殊，以一至万，非以万至一也。道有大同，理有分殊，则有上下之不平，贵贱之不等。上有高山，不可削以与原平；生有人类，不可强之以同禽等。削之以使平，而地维裂矣；强之以同等，而人维裂矣，诚乱天地生民之道也！莽、东之愚也，必欲削之使平，强之同等，于是富贵者怼，贫贱者横，使惰民俗人亦得受无妄之惠，富贵者卑，而民弥贫，以至于人相食，而天下乱矣！天下虽贫，犹有富人，富人有致富之方也，其财足以维天下之安，抑削富豪以财俱分贫民，贫民不劳而得，则不思生产；富人既受抑削，则无以兴产。名虽示天下以平等，而不平之心郁于天地；名虽均天下以农田，而不公之政暴于四海。赤眉之起，莽以悬首于渐台；文革之乱，东以疴逝于京师。

       故圣人言公平，而不言平等，以公心治天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居其位，有德者尊，有能者贵，官民相安，而天下之人无不平。若有私心，徇流俗之誉，虽垂煦煦之恩，施沾沾之惠，剥巨室以均财，分土地以均田，而天下愈兴不平之声。平以心，非平以物也，平心者，圣人之仁也；平物者，小人之惠也，惠似仁，而实贼仁，以其伪也。圣人公天下之道，平万民之情，有思虑存焉，有精意在焉，彼异端小人恶能知之！物不可平等，而人格有平等，“见贤思齐”，“三人行，必有我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说大人则藐之”，“从道不从君”。辈有尊卑，学无尊卑，而孔子师于项橐；位有贵贱，德无贵贱，而孟子亢于齐宣。此平等之精意，彼异端小人又恶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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