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论

      自五四以后，民主之论哓哓于世。或以民主为道而破斥专制，或以民主相标而自诩公知，或以民主为治而浮慕欧美，揆其实，正其名，彼等大抵皆偏激肤浅之流，恶知民主哉？

      以名而论，民主者，乱名也，何以言之？请试问之：何为民？何为主？众而无智者，民也；领而有序者，主也。民主，是为民做主，抑民皆为主乎？为民做主，古有之也，而何待于今言之？民皆为主，是悖阴阳，以众统寡，未之有也，乱之道也。（呜呼！民主乱名，百年竟无察之者。余十八岁即疑民主之名也，岂翻译之谬乎？而胡为此译也？）西哲卢梭，民主之祖也，亦曰：“就实而言，世岂有民主哉？亦终不能有。夫以多治寡，逆道悖情，使多民议政，其哓哓之争论无底止，非余所敢思也。”

       以实而论，则德国大哲康德有云：“民主制其必趋专制也，因其定行政权。其所谓全民执政，非全体人，乃半数人，则与普遍意志牴牾，亦与自由相牴牾矣。”又有黑格尔者曰：“所谓多数之人民，乃一总体，然惟一群体耳，无定形之群，故其行自发而无理性，野蛮而致恐怖。当吾闻人以人民言治，即知其非虚则诬矣。”

      或曰：“今之世，皆言自由民主，盖自由民主俾人理直气壮，为道之鹄，德之准也，若有反自由民主者，众必矢之。以实而言，言之者众而知者寡也。读《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风毒设相思局，使贾瑞一病不起，跛足道人以风月宝鉴治之，嘱其勿视正面，而脂砚斋在此批曰，‘观者记之！勿看此书正面，方是会看。’自由民主，亦犹是也，视之华丽光显，而究其实，则有恶焉，岂可为其表所惑乎！自由之本质，西洋尼采言之最明，自由即权力意志也，非温雅之绅士，乃杀伐之战士，是以刀溅弱者之血，辱孕者之妇而以之为奴也，古希腊所谓自由，以宰制奴役为快。彼西洋之古有奴隶制，而有所谓自由人。此贵族之自由也，尼采哀叹此伟大之自由不复存矣，易为霍布斯式之自由，权力让与国家，而自由者为法所当为之事，如笼中之鸟焉。而民主之弊在贪，人民至神圣而不亵者，究其实亦一个个之人耳，为佛经所谓‘凡夫’，有贪嗔痴之劣性，今之普选制皆逢其劣性也，自有民主制，而其劣性泛滥以遍世界，观今世罪恶之多，岂与自由民主无由乎？”

       康德之学近于儒，黑格尔之言近于船山，此则反俗之论而言之过矣，盖祖绪老庄之言：“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人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衡以圣贤之道，吾取康德、黑格尔之言，欲以矫俗而正名，不欲为反俗而激之复矫，矫枉过正，则枉者愈甚，若反自由民主，则 者假之以虐民，亦以贼道乱治也。

       昔夫子言治，而必先正名，荀子亦重辨名，盖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与实相济者也，名以全实，实以正名，名乱则实亦乱。民主，乱名之尤也，不可不正焉，循其名，则以众治寡，不合天道；以为治，则任民督政，而苟流俗。民主非不善也，而其名不正；亦非恶也，而其制有偏。其名之不正，已言之矣，请言其偏。欲图治，天道、形势、民意，缺一不可。而必以道为本，势次之，民意为末。纣之虐也甚矣，以文王之仁，三分天下有其二，而不伐纣，道得而势未至也；武王初立，亦待十三年而后伐，欲乘民怨而起也。周得三者，而祚延八百。文武之兴，先正之以道也。汉唐之兴，顺势乘民意而代秦隋，而道有偏，则成伯而不为王，然愈于他朝，享国三四。曹魏之起，无道也，亦不得民心，而顺势，则可代汉，而不能混一天下，三世而篡，四世而亡。晋得民心，以代曹魏，而无道势，废芳弑髦，逆之大也；复封建于三代之后，悖之甚也，乃二世而乱。董卓、袁绍、桓玄道势民心俱失，即身而亡。得三者，以致王道；得二者，以致霸道；得一者，以致偏霸，三者皆失，则亡。

       民主制，偏于民意，而民意不可恃也。圣人上合天道，中顺形势，然后下察民意，贤者揆道以察民意，智者衡势以察民意，愚者徇俗而从民意。民者多愚而少智，其所从者，多稻梁之事；其所为者，多衣食之谋；其所习者，多粗野之俗。所从者卑，则见不高；所谋者鄙，则德不昱；所习者野，则文不足。见不高，则喜道听途说；德不昱，则好恶无节，惑于利益；文不足，则跟风从俗，人云亦云。禹孔同圣，大禹治水，民颂其德；孔子过匡，则围其地。盘庚迁都，欲以安国，而民苦其劳；子产定畴，欲以惠民，而民怨其政。以王莽之奸伪，而颂莽者万民；以希特勒之奸雄，而选希者千万。民之情识，浮而无定，岂可不揆道而择之哉？故船山之解《尚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曰：“举天而属之民，其重民也至矣。虽然，言民而系之天，其用民也慎矣。……征天于民，用民以天，夫然后大公以协于均平……非民之天，则视眩而听荧，曹好而党恶，忘大德，思小怨，一夫倡之万人和之，不崇朝而喧阗流沔，溢于四海，旦喜夕怒，莫能诘其所终。若此者，非奉天以观民，孰与定其权衡，而可惟流风之诡靡以诡随哉？”可谓尽民之性矣。

       以民督政，而孰督民乎？西洋有识者见于此，而分三权立宪，三权者，行政、立法、司法也，互为约制，以统民意而察民情，然犹霸者之治也。民意不可恃也，宪法又岂可恃哉？民情无定，法亦无常，民情有好恶之易，法有利弊之随，善治者，恤民情而平其好恶，因时变而益损其利弊。且人犯罪之式者多，而法律之条文有限，岂能一一制之？今之法律密矣，而犯罪者愈多不减，则道不可不尊也，王者之治，立人以司法，而不司法以钳人。以道立人，以人司法。民以载舟，政之所当恤也；政以齐民，民之所当尊也，法者，则政府人民所共从也。道者，则法之所由从，亦所由循，非道之法，必不可久。孟德斯鸠以三权立宪，吾议以三统平政，何谓三统？道统、治统、学统是也，道统者，道德之率也，风俗之齐也；治统，立国安国之器也；学统，人文教育之本也。道统以升民德，治统以安民生，学统以进民智，则政何患不平，国何患不治哉！

       观乎船山之政论，圆通而无碍矣，知君之专，而重相以限君权；知民之愚，而奉天以择民意，则上下不乱，万代为治之准也。或谓船山之政治思想犹囿于传统，较黄宗羲保守。呜呼！彼之所谓保守，实乃中正；彼之所谓进步，实乃矫激！人不可图言论一时之快，而不思其过激所导之害也。宗羲直言君之害，似较船山进步，然抑君权而兴民权，矫之于此，而偏之于彼，又恶可哉？ 主义者媚君，民主主义媚民，皆为媚也，民主者斥 ，五十步笑百步耳。

        且媚君者趋势，媚民者趋俗，而俗之害尤大矣。呜呼！风之所起，俗之所聚；俗之所聚，道之所坏。恶之小者，遍一市而害一时；恶之大者，遍天下而害万世。五四以降，德愈坏矣，趋俗媚民之过也！废文言而行白话，文之俗也；易士子为知识分子，名之俗也；反专制而嚣民主，政之俗也。为白话者，其意欲民之周知，而实以市民之誉；称知识分子者，欲以重知识，而实以损士之德；嚣民主者，欲以抑君权，而实以乱社会之风。民之众也，官媚之，文人媚之，学者亦媚之，以得民之誉而居上位乎？苟从世俗，节之损也；而复媚世俗，德已尽亡，不足为人类。而流俗之尚，遍天下而趋之如骛；流俗之论，尤滔滔难止，虽以孟子之雄辩，亦难正矣。彼倡民主者，亦大多浮于名利，以苟世俗，以钓市誉，私己而已，又诘人过以为直，岂知德哉！为民出声呼民主，反专制，而民以为正义之士也，良知之模也，而名得矣；以民主自标，而惑民之向己，民以为可望之师也，而从彼学，而利获矣。彼哓哓以民主闻世者，又恶知五四呼民主至急，而终得 者哉？毛祖厌其议之多，言之浮也，而发动文革以重抑之，虽毛祖刚愎之过，又岂非其激之使然哉！船山曰：“恶莫大于俗，俗莫偷于肤浅。”揆之五四以来风气，灼然可见也。

      无论君主，民主，天不可不尊也，以君为天，媚君也，而君僭矣；以民为天，媚民也，而民僭矣。君僭则愎，民僭则乱，胡可不思也！故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屈君而伸天，仁者之苦心也；舜诫禹“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千古之谠言也，船山于《尚书引义》释之甚精，岂民主流俗所可及哉？然董子之言屈者，过矣，屈君而伸天，又屈民而伸君，而君终次于天也，屈伸者，为阴阳而言也，岂可于天、君、民而言乎！引灾异而使君畏天，君且疾其诞矣。而舜之言大醇无疵矣，洵所以为圣王也，知民之多不可不重也，以天视听自民视听；又知天之大而不可不奉也，故又以民视听自天视听，两无畸重。而妄者弗得假天以诬民，如袁术之自立也；奸者亦弗得蛊民以欺天，如希特勒之独裁也。

       呜呼！自五四以后，世不知尊天矣，而孰知畏天哉？知君权之害，则抑君权，而兴民权，夫抑焉知此多数之民为乱，且有害于君者乎？以众虐寡，近世文革有之。故民主之论，多肤浅偏颇不足道者，皆一曲之伯道也。尊天重民，举贤任能，方为王道。尊天，所以诚于道也，君不敢刚恤以违谏，民亦不敢纵恣以犯法。抑无佞臣借君威以欺民，无奸人假民意以悖道。不曰任贤，而曰举贤，所以贵德，以其为天下所望也；不曰举能而曰任能，以其望浅，不为民知，特为人之荐，己之察而任之。中夏之治，自尧舜而传，道中而治周，夫岂一曲之士，浮慕欧美者所可知也！吾国政治，以王道为贵，其本大中至正，至于近代之弊，弊于末也，借鉴西治可也，胡可以西治相代乎？故民主之论，浅而谬者也，虽以熊牟之高明，亦不察其实，而以西治为贵，援引西洋民主以入儒学，牟氏则以西解儒，致儒学西化，亦贤者之过欤！

古文字古文运动文言文阅读文言文翻译儒学经典汉代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