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贾宝玉内心的孤独

文学形象是作者心灵建筑的载体，《红楼梦》这个文化大观园形形色色人等，各有其深刻寓意。曾闻说“全书一人”的看法，倒也有趣。因为所有文学作品的所有形象都是其作者心造，自己造的，自然都是自己的心，也是作家对生活探索之中的见闻经历，而后得到的人生感悟，再揉入笔下文字，从而获得读者以及世界对他的敬仰、认可、共情等。那么，《红楼梦》里的人物怎么说呢？私心觉得，这位曹雪芹先生大概是有精神洁癖，除非实在不能赋予多面的赵姨娘、马道婆、爱钱如命的婆子们这类形象，多数人物，都是可圈点的，也就是说，沾了“情”字的人物，在作者心中的“情界”之中的人物，他们在人格方面，都是被曹雪芹的斧笔留有余地的。即使呆子薛蟠，都有纯真可爱的一面；即使是满心花花儿的贾琏，也有善良的时候；即使是灯姑娘儿，都是有自己的是非观的。贾府爷们儿，最复杂的，还是贾宝玉。

贾宝玉作为曹雪芹笔下的第一要角，他需要承担的思想深度，很大程度是能够代表曹雪芹对人对事的立场和态度的。贾宝玉一个小孩子，也只能在小说中能这样丰富，如果是现实生活中，欲求近乎不可能的完美，那必定须经历过无数劫难方可能存在，比如大家伙儿的曹雪芹，世事洞明皆学问嘛，魔难是成长的最快秘诀，也是唯一秘诀。曹雪芹的卒年，也符合周天之数，应于36岁那年夏至因病去世，周易中得来的，信否随缘，这个人物就这么不同寻常。所以，贾宝玉作为非凡存在曹雪芹的心灵寄主，本身也是远远超乎寻常的存在。

说研究人物，究竟研究啥呢？所有的研究，都是人心，都是心境。那么，贾宝玉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说他不读书吧，他的歪聪明儿万不及一，作诗撰联信手拈来；说他在女孩子堆里胡闹吧，确实也不是渣男；说他宠冠贾府吧，那种莫名的无法排解的愁绪，无论身边多少莺莺燕燕，就那么实实时时地存在着；说他金钏儿事上懦弱吧，他忍着挨打的痛跟林黛玉说“即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说他爱护女孩子吧，四儿、司棋他们被王夫人无情撵出贾府的时候，贾宝玉一块木头戳在原地，半点大气儿不敢出；说他不肖吧，他到了贾政书房前面，有人没人都下马行礼；说他有情义吧，晴雯将死，他和袭人说“就当她们死了，也没见我怎么着”…

…说他和林黛玉好吧，薛宝琴来了，紫鹃有了危机感，然后试探贾宝玉，宝玉说“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儿”，这话有其他意思的，当初林黛玉来，贾宝玉是怎么看上她的？除了觉得她眼熟，还有重要一点，就是他见过的闺英帏秀里没有人能半点比得上林黛玉，心中早存了一段心事，后来的薛宝钗倒不次黛玉，但性格与他不合，他自然不考虑，后来的薛宝琴若非已经定亲，可也比黛玉差哪些？贾母见了薛宝琴都立即要给宝玉求亲，因为人天性趋利，所以宝琴与宝玉的般配程度更高，黛玉一病秧子，无根基无父母兄弟，论才华，宝琴似又高过钗黛。那么那句话再看，一直都刺眼。所以，前有晴雯悲惨死去，那么在后回，若非贾宝玉离开了贾府，他在王夫人和林黛玉二人面前，他依旧会呆若木鸡，会眼睁睁看着林黛玉遭受凄风苦雨，为避免贾宝玉事实上的无能和尴尬，也是红楼梦本身对人物的正邪两赋方面的包装，必然是要躲过这个难题的，而晴雯作为林黛玉的影子，她的结局已经曲折婉约的向读者影射出了林黛玉结局的另一种可能性。所以啊，《西江月》嘲宝玉说：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那么，贾宝玉复杂到矛盾不已的地步，究竟该怎么定性这个人物呢？折腾一个人物，折腾到无路可走了，那就向曹雪芹发难吧。

曹雪芹造了两个宝玉，一个甄家的，一个贾家的。为什么小说只写贾家而基本上忽略了甄家呢？因为他要“假作真时真亦假”，他要里外映照，他要在说与不说之间，把想说而不能说的思想隐附在存在好像又没啥存在感的人物身上；而这个贾家宝玉作为曹雪芹的思想载体，必然要承受一些正常范围之外的人格赋予。

贾宝玉的痛苦是隐性的，外面看着花团锦簇、轰轰烈烈，实际上，他才是最无奈的。以他的聪明，走仕途是小菜一碟，可是“文死谏，武死战”那类不入眼的腐旧政治模式，封建官场的朽烂、钻营、臭秽，他根本接受不了，在各种事情上，他都有着自己独到见解，包括修齐治平，但是，贾宝玉内心深处是无瑕的美玉，他从不打算向腐朽的世道妥协，他一直注重维护自己的心。那么甄宝玉会当官去吗？不会的，甄贾二玉的精神内质是一样的，除非时代变了。那对于贾宝玉或者人类来说，不考虑事业，那就一定是重视情感，因为人的世界，非理即情。贾宝玉不想当官，而贾府当时的境况养活他，足够了，所以他就在放肆地在理想国大观园里追逐嬉闹，有林黛玉在侧，有众多的姐姐妹妹，有大观园这个隔绝尘世的佳境，可谓人生巅峰。然而，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破碎，当初有多美好，今时今日就会有多撕裂。随着“忽喇喇似大厦倾”，随着“飞鸟各投林”，随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的梦再也不能继续做了，而现实的困窘，这样的落魄公子，贩夫走卒根本做不了，要不成乞丐，要不成和尚，别无他选。

可是，贾宝玉是无辜的啊！贾府的倒下，是他不上进造成的吗？是贾府自己作的，或者说那是末世贵族必然要走的路，或者说，那是盛极而衰的天道使然，是世上所有都逃不过的轮回，不是人为的，而贾宝玉作为最后一代享受荣华富贵的公子，长于侯府众多妇人之手，在宠爱无下限的环境下，他还有自己的态度，他还没有像贾赦贾珍他们那样，到了真的去挑战国法的地步，宝玉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那么，林黛玉对于贾宝玉是怎样的存在呢？林黛玉是贾宝玉重要的人生组成部分，是精神支柱，甄宝玉的内心暂不论。人都希望有个知己，最好是才貌双全，各方面都完美那种，现实可能吗？非妖魔即精怪。平平淡淡才是真呀，就像神幻剧《济公活佛》里李修缘和胭脂的爱情，歌词里写“你是我在佛前许下的愿，所有经文只为你念”，妈呀太极端，许多神幻故事都是秉着“为天下负一人的无奈”的虐恋模式来的，美则美极，了则难了，宝黛之间，也是命中注定的生死痴缠。如果非要造个佳人出来，敷衍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那只有小说里能写了。

林黛玉完美吗？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美，但是对于贾宝玉来说，是心尖上的美的化身。宝玉内心的柔脆，来源于他能够跟万物沟通又无法自处的担心，也有他潜意识当中对于未来的时代和人生的焦虑，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他只是个下世历劫的天童子，林黛玉跟他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合得来；别看林黛玉外表弱不禁风，常常捧着诗本子病病殃殃、自泪不干，实则内心有林四娘的坚毅、果敢，有凤姐的智谋和杀伐决断，而宝玉就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怎么看都没用。某种程度来说，是林黛玉在守护贾宝玉，这种守护就是知音之恋，是贾宝玉生命中最美好的感受。恋情，本质上是一种对对方善意的灵魂侵略，双向奔赴叫爱情，单向痴恋幻境入魔的，叫心疾，像多年前愚蠢痴狂的我，搞得现在诸事无成，活成了笑话，惨呀！只能说无缘不聚，无债不来，像黛玉一样，欠了眼泪，还给他了就不再有邪魔缠绕了。说宝玉好色吗？食色，性也，人天性如此，贾宝玉自然不例外，何况每天莺莺燕燕、蜂缠蝶绕的，所以他与袭人等人的云雨之事，皆在意料与情理之中，还有就是，林黛玉这身子骨，注定也不会跟寻常人婚姻一样，更别提养孩子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她需要为贾宝玉物色合适的性对象，而袭人看上去温柔听话，身体条件允许，各色人面前都合适；按宿命说，脱尘绝俗的黛玉就是还泪来的，注定要一生为了贾宝玉哭泣。其实他们二人高度重合的各种方面的观念和思想，才是他们互相依恋，互相离不开彼此的根源。可惜，越接近终极美好的东西，离破碎越近，物极必反的道理嘛，所以，美好的红楼梦中人，最后都是昙花一现。所以在生活当中，能够长久的关系都是平淡的，而像宝黛这样痴男怨女的爱情，前世债今生还的模式，非常可怕，对世界芸芸普通众生来说也是极为尖刻的存在，必定难长远的。

宝黛之间，是最宝贵的知音之恋。你不说，我都懂，是最好的。所以林黛玉一死，贾宝玉就出家当和尚了，即使跟宝钗成了婚，娇妻美婢，对于其他人来说，怎么可能割舍的了呢，贾宝玉不同，他没有了知心人，他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他成了一具空壳，而他不要行尸走肉的活着，他不要每天与宝姐姐貌合神离，他不要背叛自己的心。他失去了林黛玉，就失去了世界、失去了心，人没了心还能活吗？活不太久。试想贾宝玉在弥留之际，也许大概那样——他神情萧疏，浑浑噩噩，穷困潦倒，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小河边，积雪深重，或许有个滞留的小破船儿，他胡乱裹着一块破毛毡蜷缩在船上，头顶的渔篷在寒风中呼啦啦作响，远处稀疏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他身旁杂堆着酒瓶儿，散落着几根受潮的毛笔和一些随手写的字稿，嘴里哼着自己创作的表达复杂心绪的北曲，即使肚子因饥饿而翻江倒海，但他还是会愉快地想起林黛玉、史湘云等可敬可爱的女儿们，他还是会嘴角上扬，然后在那个孤独的雪夜，宝玉带着些许期待慢慢闭上了眼睛。——甄贾宝玉的孤独，也是《红楼梦》的孤独。

宋代陈允平《摸鱼儿·倚东风》，颇能表达离思之境，以此束尾——

倚东风、画阑十二，芳阴帘幕低护。玉屏翠冷梨花瘦，寂寞小楼烟雨。肠断处。怅折柳柔情，旧别长亭路。年华似羽。任锦瑟声寒，琼箫梦远，羞对彩莺舞。文园赋。重忆河桥眉妩。啼痕犹溅纨素。丁香共结相思恨，空托绣罗金缕。春已暮。踪燕约莺盟，无计留春住。伤春倦旅。趁暗绿稀红，扁舟短棹，载酒送春去。

这个世界会有宝玉吗，不能有，因为污浊的世道，无法承载他那颗心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