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塔拉·韦斯特弗 Tara Westover    美国历史学家、作家。1986年生于爱达荷州的山区。17岁前从未上过学。通过自学考取杨百翰大学2008年获文学学士学位。随后获得盖茨剑桥奖学金,2009年获剑桥大学哲学硕士学位。2010年获得奖学金赴哈佛大学访学。2014年获剑桥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2018年出版处女作《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2019年因此书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影响力人物


往返于两座城市的路途中,除了发呆,闲散围观巴克峰女孩的成长,让碎片时光有了不一样的存在意义,不过,仅仅是“在路上”与“发呆”这两个因素结合,也能让人感觉舒适。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取自《圣经·诗篇》“Flee as bird to your mountain”,英文名称为“Educated”,凸显教育对个人实现的深远影响。中文译名带有主观诠释的空间,“当”,应当,大抵是用事例来佐证一个观点,“应当做某事”是具备排他性的表达,在强调自身观点的同时,暗自否定了一些其他的可能;像鸟飞往你的山,借用飞鸟的意象,用“你的”限定了“山”,我原本猜测,巴克峰是女主成长、困顿、逃离并历经波折、最终可以平静审视的故土,是“山”的本体,如她是飞鸟,那最终因为接受教育,知识所引导她实现了个体的自由,走向与家族规划截然不同的发展领域,应是比喻意上的,属于她的“山”。


然而在阅读之后,很多细枝末节,或只是某些片段里的只言片语,让标题这种完美自洽的文学表达,逐渐失色,反倒是那些细节,在使人物性格逐渐丰满,让人愤怒惊叹渐而理解思考的过程中,闪闪发光。


如果电影《海蒂》中在阿尔卑斯山上牧羊写作的生活,是拔高美化了的绿野愿景,那么塔拉在爱达荷州巴克峰的生活,则满是劳累、受伤与事故,让读者都逐渐习惯了,接受他们频繁出现的磨难,是野蛮生长的另外一个极端,没有公主裙,只有废弃场,小女孩浑身都是充满污垢的韧性——“别的学生属于图书馆,我属于起重机”。


当代人对田园牧歌的憧憬,要的是在安全距离内享用田园,而不是真正地肉身回归。在这本书里,对巴克峰的一些描述仍能满足部分对山野的想象。

如循环的节律与不变的幽静(习惯了山林的安静之后,她17岁第一次走进考场时,成为唯一一个因为翻页的沙沙声和铅笔的涂写声无法集中精力的人):



我被山间的节律养育,在这节律中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只有周而复始的转变。太阳每天清晨照常升起,扫过山谷,最后坠入山峰后面。冬天落下的雪总是在春天融化。我们的生活在轮回——四季轮回,昼夜轮回——在永恒的变换中轮回,每完成一次轮回,就意味着一切未有任何改变。我曾相信我们一家是这不朽模式中的一部分,相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会永生。但永生只属于大山。

山上的生活给人一种至高无上之感,一种遗世独立,甚至统治之感。在那广阔的空间里,你可以孤身一人几小时畅行无阻,漂浮在松林、灌木和岩石的海洋。那是无边无际的静谧,使人沉静,在它的广袤 面前人类显得微不足道。吉恩在这种高山的催眠中长大。一切人类闹剧都仿佛安静下来。

我经常想象吉恩把法耶带到巴克峰顶的那一刻。平生第一次,她看不见下面城镇里人们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聒噪。这些都变得遥远。高山令其渺小,山风让其缄默。



比如没有秩序出走常规却更显灵动的日常:



在母亲决定给我办出生证明之前,我从不觉得不知道生日是件怪事。我知道我是在九月底出生的,每年我都会挑一个不是星期天的日子过生日,因为在教堂过生日很没趣。有时我希望母亲把电话递给我,这样我就可以自己解释。“和你一样,我也有生日,”我想告诉这些人,“只不过它不固定。难道你不希望能变换一下你的生日吗?


我草草将题写在一张新纸上。我走近时爸爸没有抬头,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在他的设计图上。“爸爸,你能解答这道题吗?”

他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接着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将那张纸转了一圈,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开始潦草地画起数字、圆圈和巨大的弧线。他的解题方法与课本上的完全不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方法。他咕哝着,脸上的小胡子也跟着抖动。最后他不写了,抬起头说出了正确的答案。

我问他是怎么解的。“我不知道怎么解,”他边说边把那张纸递给我,“我只知道,这就是答案。”

我走回厨房,将干净平衡的等式与凌乱的草稿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计算过程做了一番比较。我被这张奇特的纸所震撼:爸爸可以掌握这门科学,可以破译其语言和逻辑,可以从中弯转、扭曲、挤压出真相,但他的解答过程却呈现出一片混乱


 


人物关系


然而在大多数时候,山林与家庭,合力打造了一个禁锢他们的牢笼。孩子们日复一日地从事危险的体力劳作,被灌输家庭教育至上的理论,没有登记户口,不接受现代教育与医疗,有患躁郁症而不自知的教徒父亲,与车祸后屈从于命运与丈夫的母亲,擅长PUA与家暴的哥哥,同样脆弱被欺负但最终倒戈相向的姐姐……时刻笼罩于末日将至的恐慌。关于原生家庭的描写,让人感到窒息,

 



我的羞耻感源自我有一个将我朝吱嘎作响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将我拉走远离它们的父亲; 我的羞耻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源自知道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一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和父亲看着神殿。他看见的是上帝;我看见的是花岗岩。我们面面相觑。他看到一个被诅咒的女人;我看到一个精神错乱的老人,确实因为他的信仰而面容尽毁,却仍得意扬扬。我想起桑丘·潘沙的话: 游侠骑士就是一会儿挨揍,一会儿做皇帝

 

现在当我回想起那一刻,画面模糊起来,自我重构成一名身骑骏马的狂热骑士,冲入一场想象中的战役,攻击阴影,砍向稀薄的空气。他下巴紧闭,背部挺直。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眼底燃烧的火花迸射而出。母亲向我投来苍白而怀疑的目光,但当他把目光转向她时,他们的想法又一致了,然后他们俩朝风车冲去(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贯穿全文的熟悉的荒谬感,源自于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位典型人物。




也许大部分的成功故事,都会在关键转折之后一气呵成,前后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求达成最显著的戏剧性效果,然而塔拉从巴克峰的出走,从原生家庭的脱离,在自传式的心理描写中,不乏犹豫与放弃,她甚至因为想要重新获得与家庭的连结,不管他们的想法多么荒谬,而愿意放弃自己的看法。在失去父母的爱才获得教育机会之后,险些因为父母又失去博士学位。

 


“我们走吧。”我说。当生活本身已经如此荒唐,谁知道什么才能算作疯狂?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把这句话写在各处——无意识地、强迫般地写。现在,从我当时读的书、我的课堂笔记和日记的页边空白处,都能找到这句话。它的吟诵是一种咒语。我强迫自己相信——相信我所认为的真实与虚假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别。我说服自己相信,我计划要做的事 是值得敬佩的,为了赢得父母的爱,我愿意放弃自己对是非、现实和理智的看法。为了他们,我相信即使我看到的只是风车,我也愿意披上盔甲,向巨人冲锋


 

泰勒是家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也是在他的鼓励下,塔拉开始学习,争取进入大学的机会。其中有一句描写是,“泰勒很喜欢外祖父母相互说话的方式,平静,有条理,温柔”,看到这句的时候我有点愣住了,当时刚好在表姐家,我仿佛明了了难得的自在舒适的缘由。


对原生家庭的挞伐,是最近几年的舆论热点,在武志红的书籍里,已经了解部分相关的观点,有用的知识增加了一部分。只是网络画风逐渐发展为,在进行责任归因的时候,家庭教育或成最大背锅侠,“如果父母……就好了”,不可否认确实存在相关影响,只是在将家庭影响最大化的同时,对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未免过分宽容了些。“人们共同或者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聚合起来,制造了每一桩单独事件。沙粒不可计数,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


另外一个关注点是家暴。肖恩对妹妹的暴力与侮辱,塔拉的忍让与自欺欺人,她反抗之后父母的冷漠与打压,直至肖恩露骨的死亡威胁,描写过于细致,情感又过于细腻,联想到了频发的家暴新闻,手足之间的家暴鲜有听闻,共同的迷思在于,为什么不反抗呢?从最初的不敢置信,到出离愤怒,最后试图理解,在渐进的情感控制与夹杂着暴力的侮辱性定义下,我们大概都没有办法做到冷静自持,难以接受超出认知的行为时,大概会进行合理化的粉饰,即便不断退让,自身权益不断被侵害,也愿意维持虚假的和平。



几天后,当证实自己并没有怀孕,我便对“妓女”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这个词更关乎实质,而非行为。与其说我做错了什么,不如说我以错误的方式存在。我的存在中有一些不洁的东西。

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很奇怪,你怎么会将如此超乎自己的强大力量施加于所爱的人。但肖恩对我施加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定义了我,没有什么力量比这更强大的了。


 

最后是教育,塔拉将其视作使她成为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一个拥有个人意识的全新自我的原因。


在论文写作过程中,塔拉打破了原本由父亲灌输给她的思维模式,即书籍要么被崇拜,要么被摈弃,被教导学习该思考什么,而不是如何自己思考。她在接触被父亲否定的文字时,感受到一种激动与兴奋,信任自己的判断,去阅读不同意见的文字,获得自己的观点,并认识到:书并非儿戏,我也并不软弱。

 


我想我的兴趣来自学习了大屠杀和民权运动之后的无据可依之感——意识到个人对过去的了解是有限的,并将永远局限于别人所告诉他们的。我知道误解被纠正是什么感觉——改变重大的误解便是改变了世界。现在,我需要了解那些伟大的历史看门人是如何向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妥协的。也许我就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多数人认同的历史不是我被教导的历史。爸爸可能是错的,伟大的历史学家卡莱尔、麦考利和特里维廉也可能是错的,但从他们争论的灰烬中,我可以构建一个世界,生活在其中。当我知道了地面根本不是地面,我希望自己能站在上面

 

我所有的奋斗,我多年来的学习,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的更多的真理,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

我开始相信,评价多种思想、多种历史和多种观点的能力是自我创造力的核心。如果现在让步,我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次争论。我会失去对自己思想的掌控权。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价,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父亲想从我身上驱逐的不是恶魔,而是我自己


 

塔拉在找到自己的过程里,面临的阻碍是从小尊崇不容置疑的父亲。对我们而言,这看起来稀松平常,应该是在各种教育阶段,被老师耳提面命了无数次的观点,实践起来我却觉得殊为不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面对着海量的书籍,仰之弥高,则将自我的位置放得越低,也许在开篇的时候,还能保持相对独立的视角,去思辨,去剖析,但在大多数时候,都难免被带入一种,被引领着学习该怎么思考的境地。也许是因为储备薄弱,也许只是养成了习惯填鸭式教育的惰性,懒得去争取阅读中的自主性,因而在遇到不同的人,看到不被参考答案限定的思维时,感受到创造力衍生出来的另一种性感。

 




但当我读到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写的一句话,我为之感动:这是一个没有终极答案的主题。”穆勒思考的主题是女性的本质。他声称,许多个世纪以来,女性一直被哄骗、劝诱、推搡和挤压在一系列扭曲的概念中,以至于现在不可能再去界定女性的天赋和抱负。

 

血液冲进大脑,我感到一股肾上腺素的激增,感到一种可能性,一种边界向外扩展之感。就女性的本质而言,没有什么终极答案。在虚空中,在未知的黑暗中,我从未感到如此安慰。它似乎在说: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女人。

 

在那一刻之前,她一直在那里。无论我看上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我的教育如何辉煌,我的外表如何改变——我仍然是她。我充其量不过是内心分裂的两个人。她在里面,每当我跨进父亲家的门槛,她就出现。

那天晚上我召唤她,她没有回应。她离我而去,封存在了镜子里。 在那一刻之后,我做出的决定都不再是她会做的决定。它们是由一个改头换面的人,一个全新的自我做出的选择。你可以用很多说法来称呼这个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而我称之为:教育


 

 

以上。






文 / 玲子
图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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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发布于2021-07-19 18:5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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