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手撕鸡,洒的是白芝麻;一盘老虎菜,洒的是黑芝麻。老虎菜里面的芫荽、尖椒、嫩刺黄瓜被麻油拌得鲜绿诱人。清锐的气,几次挑破了厨房里弥漫的、煲了一下午的红萝卜牛蒡骨汤的醇厚;一条石斑鱼,已经用盐、香叶、海南花椒、料腌好。过丽蒸鱼是“一手鲜”。她蒸的鱼,起锅时,肉质在透明与不透明之间,极其鲜嫩幼滑,筷子重了都夹不起,而鲜味却深入骨髓。一瓶法国卡斯特罗红酒。柜子里还有一瓶她自己喝剩的,但她想还是拿瓶新的好。

 

餐桌布也是换过的,是一个朋友从日本带来的。白色的,有几条斜拉的淡咖色粗条,它看上去是钩针钩织的,白色细微的棉线圈清晰可见,但实际却是柔软的橡胶布。其实搬进这个新家,不过半年多,原来的餐桌布也是新的,黄绿格子图案。那是和平选的。过丽一直不喜欢它牛排馆餐桌的样子。和平死了后,她有想过换掉,但拖着。当司马说要过来时,过丽就马上去柜子里找那块日本餐布了。

 

鱼要等司马进门再下锅,趁热吃口感才是最好的。过丽划开了一刀鱼肉最厚的部位。她拍了拍鱼。等司马一按门铃,就开火。水开后,保持大火,七分钟就起锅。这个火候非常重要。

 

猫咪牡丹闻到鱼的腥味,跃上微波炉,盯着鱼看。过丽把它赶开。

 

更新的东西很多。沙发。这个也不算更新,但她把原来铺盖的沙发巾收卷起来了,露出了沙发本身漂亮的驼色。最彻底的更新是她的内衣。她一下子买了两套。一套黑色,一套粉紫色。黑色的是半罩杯的,能露出小半个乳房,它的蕾丝肩带也非常性感;粉紫色的罩杯是集中型的,能突显乳沟的丰美吧?但她有点犹豫,因为它配的内裤,其实就是丁字裤。有一次和平看一本周刊,兀自哈哈大笑,见过丽没有问他笑什么,便自己说了,他说,过去的内裤和现在的内裤差别在哪里你知吗?一个是扒开裤子见屁股,一个是扒开屁股见裤子。过丽也呵呵笑了。笑了就过了,过丽压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买这种裤子穿;和平也没有激情说,喂,你买条看看怎么样?这就是十年夫妇日益寡淡的情趣。但是,现在,过丽在和平死后三个月,买了这丁字裤。她心里并不承认是为司马买的,她和他没到那个地步。她也觉得并非抵不住黛安芬内衣店小妹的浮夸:哇,这么翘的臀部,这你不穿真太可惜了!她犹疑地摸着自己正在松弛的屁股。她不过是个体重开始超标的普通女人。但是,那天,她终于还是买了。一套黑色,一套粉紫,一下子两套性感内衣。

 

大雨欲下未下,天很闷热。这天开空调又太冷。她把风扇开到二档。一只苍蝇没头没脑地进了屋子,到处吱吱地打漩。过丽追逐扑打了一下,便为它开了纱窗,它却不懂得飞出去。过丽到阳台看看渐渐转黑的天空,她觉得天上积累了一场浩大的雨,迟早会下的。那时候,就凉快了。洗鱼的时候,她看过一眼天空,黑云压城的样子,没有一丝风。她还想司马的飞机会不会因暴雨延误,但是,马上她就想,云层上面从来都是晴空万里。应该没事。按正常时间,飞机应该落地了。司马的来访,已经显得越来越重大了。这个事实,过丽心里并不承认。可是,她老是看时间,再有个四十分钟,最多七点半,司马应该就进来了。

 

猫咪牡丹又蹿上灶台,对着那条石斑鱼勾头探看。它似乎对生鱼及其涂抹的奇怪的调味品没有把握。过丽从阳台回头一见牡丹,跺脚尖叫。牡丹喵地逃跑。

 

过丽把鱼放进蒸锅。她闻了闻自己胳肢窝,又抖抖头发。决定利用这个空档洗浴一把。

 

 

房间里已经没有太多和平的痕迹,虽然这个新房子是他一手装修的,从设计草图开始。和平觉得自己很有美学修养,所以,关于房子设计与装修,他的态度是当仁不让地强硬。只有窗帘和灯具,是过丽说了算,代价是吵了三架。过丽觉得和平这个男人,一辈子都很自负,其实本事一般。年轻的时候,过丽因为他用一枝铅笔,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活灵活现地画了出来而暗暗崇拜。女伴们都很惊羡,也要和平画,但和平最喜欢画过丽。画到三十张,或者更少一点,过丽就嫁了给他。那时候,觉得嫁给了一个玉树临风的艺术家。等一起过日子久了,过丽就感觉,和平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普通爱好者,等他在单位努力竞聘副科长起,画笔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过丽有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一个幼稚的梦想。有一次,她看到和平和水电装修工争吵,看他瘦骨伶仃,全身只剩下两个大门牙还保持年轻时的宽大,忽然就感到女伴们说的玉树临风,实际是不负责任的客气话。看和平吵架的样子,过丽觉得他就是个玉兔干。

 

和平不该在装修完住新房不久就死去。别说普通夫妇,就是如胶似漆的伉俪,也难免在装修中有意见对抗。双方吵吵闹闹地熬过装修期,心都疲沓得还没恢复弹性,他就发病了。再把全家人累了一遍,他就死了。这个结尾,真的收得很不讲究。让过丽有时怀疑,他们还到底有没有过爱情。每次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过丽就很深沉地用眼追认。有时,过丽会举例控诉说,那次我把中长发剪短,三天了,和平都没有发现;过丽经常觉得,和平对猫咪牡丹比她更细心。

 

牡丹是和平姐姐的邻居家的猫生的。和平从小喜欢猫,姐姐为邻居分忧解愁,说,反正你们没有小孩,不如就养个猫咪。我去她家选只最漂亮的给你!

 

猫咪果然漂亮。深灰、浅灰、米色、蛋黄,杂糅得像朵花。和平就叫它牡丹了。牡丹也最喜欢腻在和平身边,冬天依偎在和平膝头,夏天,两只前爪在和平瘦巴巴的软肚子上按摩。和平死于急性白血病。和平姐姐认为和平是累死的,有批评过丽的意思。过丽换了个机会,告诉大姑子,和平那种自以为是、事必亲躬的人,谁也帮不上。除非你想吵架。大姑子有一次来,质问过丽:你为什么把和平的照片收了?

 

过丽说,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说害怕。我就收了。

 

姑子说,他是主人,有什么可怕呢?

 

过丽说,她说不管清扫哪个房间,照片上的眼睛都盯着人看。她说要是老人她才不怕。可是那么年轻,一张大遗照……

 

你听一个钟点工啊!大姑子说,和平为这个房子累到死。享受没有,放张照片也不过分啊。

 

过丽说,不是摆了好几幅他的画吗?

 

大姑子走过去,一一拿起和平镜框大的素描,看着看着,眼泪掉在柜子上。一阵感伤强烈袭来,过丽也快哭了。她走过去,把手搭在姑子肩上。两人就一起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柜子的第一格抽屉里,和平带镜框的遗照反扣在里面。照片上,深色的西服领,衬衫雪白,眼镜使瘦削的脸型很秀气,很庄重,两颗兔子一样的大板牙,被闭拢的嘴巴包藏住了。

 

两个女人哭完,相持回到沙发上,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了好一会,也没有什么话说,便互相把眼睛转开。过丽悲伤的泪水,红肿的鼻尖,让大姑子得到很多宽慰。大姑子说,是和平没有福气啊。

 

 

司马和过丽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事,只有一次,酒后的司马,在酒店卫生间,把过丽扑住强吻了一把。之后过丽独自漱口漱了好一会,还是觉得有乱七八糟的异味。隔天还觉得舌根酸痛。这事,她没有告诉和平。她只是在想,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但司马是暧昧的。这种暧昧,扑朔迷离。

 

司马比和平大了六七岁,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孩子。在这个城市的老乡会上,和平带过丽,认识了司马。过丽一眼认出这个意气风发的大肚子男人,是她大学时和外校联欢遇上的一个舞伴。过丽认出他,不是因为当年他特别高大,不是因为他比较少见的复姓,也不是他右手拇指有奇怪的弯曲,而是,他的舞步。那时,过丽在学校疯狂跳舞,舞伴如林。直到司马出现,她才诧异地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的舞步,会和你的步伐协调到有如一人,简直不分你我,只有阴阳合一。她裙角飘舞,感觉自己像浪花一样起伏飞旋,而他就像每一朵浪花的花托,移步换形贴切至极,她的力量被他同步转递,他们的步幅、节奏、身体的韵律,协调如双翼天使。她简直诧异自己在一个陌生怀抱里获得的妙不可言的无界恣肆。每一次曲终道别,他都会在她掌心,不动声色地抠划一下,就那个不像大拇指的大拇指。有点暧昧,有点肮脏猥琐。但因为他的舞姿,她更喜欢把它理解成特别的记号。

 

司马却不记得她了。她想,他也许和所有的舞伴都非常和谐,所以,他不可能知道,有一个舞伴把他的舞步,铭记在唯一的位置上。

 

后来这个两房两厅是司马帮助和平过丽买的。当时,这个地处湖畔的楼盘,还没有开盘,就被购房者登记爆棚了。后来,开发商开始拒绝登记。说是已经是十七比一,即十七个人登记,只有一个人能买到房子。在这样紧俏的情况下,和平过丽迷上这个临湖楼盘,和平便求助有权势的司马。司马说他试试看。之后,司马给过丽发了两个短信:你真想要这房子?第二个短信是,你真的要?

 

房子买成了。和平因为司马够朋友而踌躇满志。夫妻俩买了东西去谢司马。司马不收,反而送了他们很多东西。一年后交房开始设计装修,司马又让一个建材批发商,照顾了和平夫妇许多优惠材料。司马从来不发黄段子,短信也不密集,而且极短,比如:还好吗?或者:最近别吃贝类。或者,今天我生日。

 

装修后期,司马去外地学习半年。和平暴病身亡时,司马还在北京。他让妻子送来了慰问金。那个时候,司马的短信稍微多了一点。在过丽生日那天,司马来了一个短信,比平时多了几个字:那天大醉,但我记得,你让我吻了你。

 

这就是最露骨的挑逗了。再就是几通电话。最后这个电话司马说,学期结束。他会提前一天回来,来看看朋友的新居。最后一天,过丽才知道,司马其实就是背着家人,提早飞回,偷偷来她这一趟。

 

从浴室出来,过丽穿的是黑色性感的新内衣。外面是居家大衬衫、休闲短裤。在梳妆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香水。吹理头发的时候,电话响了。她心口猛然空了一下,头皮都紧了。接起来,里面有人在喊,老板!——你们不要加辣椒!

 

过丽把电话按掉。看时间,客人应该要进门了。她去灶台把蒸锅下的火打着,想想,又关断。她打航空问讯电话。她要掌握准确时间。你要吃到嘴鲜美可口的蒸鱼,就必须研究鱼的品种、鱼肉的质地、肉质的厚度,甚至死亡时间。即杀即蒸的效果,和死亡两小时以上的鱼一样,口感都不好。过丽在打电话的时候,忽然发现猫咪牡丹坐在电脑桌那里,仰头在盯视空中的什么,就像发现了苍蝇。牡丹喜欢抓捕苍蝇。经常像人一样,直立身子,两爪合拍,扑击苍蝇。但是,现在,空中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所以,她在等候问讯处答复的时候,也盯着牡丹。这时,她发现,牡丹盯视的目标是移动的,它盯着过丽看不见的目标,聚精会神地转动着眼球。过丽忍不住叫了一声牡丹,牡丹嗷地跳下桌子,仿压根没有专注过什么。牡丹若无其事地向过丽走来,然后,跳上沙发,又用前爪搭在她胸口,慵懒地拉伸自己斑斓的身子。

 

过丽呆了一下。猫咪古怪的眼神,让她有点张皇,虽然极其轻微,但心里还是空了一下。飞机没有误点。也就是说,客人司马随时要进门了。

 

 

客人司马似乎没有做好准备,他进门的动作,是笨拙别扭的,玄关一过,不知怎么的,自己磕绊了自己一下,他倒是利索地扶住了鞋柜顶。但这动静,让宾主都有点尴尬,客人穿着北方的两用衫,离开南方半年,他完全忘了这里还是夏天;正在变稀疏的头发肯定不久前在洗手台抹过水,一副不自然的整齐。第一秒钟的问候,就让过丽滋生了一点幽微的、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蔑和厌倦的感觉。

 

随司马进屋的,除中型拉杆箱和电脑包外,还有一束鲜花,一大束美丽而普通的鲜花。刚才磕绊的时候,司马手里的花束就自然地、像摔也像放,就磕到了鞋柜顶上,一个射灯照在它上面。很醒目。司马笑着说,祝贺乔迁之喜!过丽感到不自在。她完全想不到这一节。客人司马也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很快明白了,不该送花的。相会的激情,竟然让他昏了头,忘记了这屋子里暴病而亡的男主人。

 

他咳嗽了一声,又假装很严重地咳嗽了几声。

 

过丽笑说,你洗洗手啊,我蒸鱼。七分钟就好了!

 

过丽在厨房,调整出非常关心的语气,说,北方很冷了吧,看你好像感冒了。是着凉了吗?

 

司马在洗手台,又庄重地清了清嗓子,说,啊,没事。喉咙忽然痒了。司马走出来,自己抽了餐桌上纸巾,款款擦拭湿手。他的情绪越来越稳重自然,他说,来,带我看看你的新家吧。

 

过丽在厨房轻笑,那种咕咕咕的笑声,好像鸽子飞过。和平要是活着,就会听出这是过丽很不自然的、殷勤而谦虚的笑声。她说,一般般了,我已经过了刚搬进来的新鲜劲啦!她走了出来,摘掉围裙。

 

她款款走在司马前面,一一把房间灯打开,一边手势优雅地介绍房子情况。到书房,发现猫咪牡丹坐在一个新疆小姑娘的画框边。这是和平比较得意的作品。司马过去的时候,牡丹兀自跳下地走了。司马拿起小画框,看了看,似乎有点感伤。他说,小时候,和平喜欢跟我们大孩子玩,可是,大家都不喜欢小屁孩。他就远远地跟着。他爱流鼻涕,爱画画。在操场上,他吸着鼻涕,随手就能画一幅画。在报刊窗下的水泥地上,画过一个蒸年糕的人,我不许大家擦掉它。你看,这都几十年过去了。人生祸福无常,谁能想到最小的人,走得比谁都快……

 

司马突然说,你没有摆他照片?本来以为可以祭拜一下……

 

过丽感到难堪,而且她看到司马虽然这么问,眼神却是我知道我明白了的样子,好像是他理解她的苦心。她脱口而出,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家里的钟点工,她害怕……所以。你等等。

 

过丽拉开抽屉,把反扣在里面的和平遗像框拿出来,把他竖靠在墙上。两人看着和平遗像,又互相看着。过丽对着和平遗像框说,和平,司马先生来看你了!他刚刚学习回来。

 

司马双手合十,冲着和平遗像框鞠躬,说,放心吧小兄弟,和过去一样,只要你家人需要,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帮忙的。

 

这是一个计划外、突然横生的情节。宾主双方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凝重状态。两人往书房外撤退的时候,司马说,唔,你还是把他的照片收起来吧,免得钟点工来了不安。过丽转身,又把和平的遗照反扣进了抽屉里,关上抽屉。

 

吃饭的时候,司马把黑色的两用衫脱了,露出里面的米色翻领T恤,T恤有点紧,凸现了司马的发福肚子,但是,他的脸色随之柔和了一些。过丽看他吃得热了,说,要不要开下空调?司马说,不用不用,有风扇就行了。过丽便把风扇调到靠近餐桌。

 

司马又喝了半碗汤,连说好,好汤。对刚出锅的清蒸石斑鱼,司马一沾筷子,就看了过丽一眼,赞不绝口。看得出他是真的爱吃鱼,也会吃鱼,连鱼刺摆放都有条理。这样精致考究的吃法,本身就是最内行的礼赞。过丽非常享受,直到看到他拿筷子那个细而弯曲的大拇指,她走了一下神,想起那些尘烟里的舞步。

 

司马也很敏感。他拿筷子的手,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他说,这原有六个指头。后来手术劈掉了一个。

 

过丽很惊奇地,噢?这里吗?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天生的啊?

 

司马说,一出生就有啊。但是我爷爷奶奶都不同意做手术,认为去掉不利。所以,拖到一年级才去做,在我爷爷去世之后。那时,已经晚了,医生说,这种手术必须两岁前做。所以,这个指头发育很差,很难看。细得不像个大拇指。

 

我觉得还好啊。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的。过丽说。

 

看得出来。它又细又歪。司马说,小时候,因为六指,我被小孩子欺负嘲笑得很厉害。六七岁去劈指,手术很痛的,但我忍得住。多余指头去掉后,我把那些嘲笑欺负我的人,寻机打了个遍。和平没有告诉你吗?

 

过丽说,只记得他说你小时候是孩子王。

 

报仇,打出来的。

 

两人很雅致地频频举杯。小口小口地抿。高脚酒杯不断地、轻微地叮呤一响,氛围渐渐有了点抒情的意思。过丽说,听说你大学时,国标跳得获过大学生什么奖。

 

司马一下子端起了肩膀,梗直了脖子。那是一个进入舞池的男士标准上半身。

 

电风扇突然发出异常的动静,好像是什么东西阻滞了风叶。司马看了一眼风扇,风扇上什么异物也没有。司马接着刚才的话题,笑了笑,表情很谦逊,说,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有激情啊。

 

风扇异常呼呼了十几秒钟,就过去了。过丽也听到风扇的异常,但她的心思在那个尘烟深处的舞步上。过丽说,你是固定舞伴吗——获奖的时候?

 

比赛那个?她还不错。不过,我能带各种女孩。包括第一次下舞池的水桶。

 

这个回答,过丽几乎有点懊恼。这个对话再次证明,司马确实忘记了那个联谊的嘈杂舞会,他完全不记得曾经和一个女孩天衣无缝的起舞。过丽感到沉闷和沮丧。之前,她模模糊糊地以为,司马对他们夫妇,尤其是对她的好,多少和那个绝配的舞步有关。那个舞会,他两次在她手心不动声色地抠划,这应该是一个特殊的记号。可是,现在,看起来,不是这样。不知为什么,这个已经确凿的遗忘,她就是不愿意挑明。也许说出来,司马就能恍然大悟,大家笑一笑更贴心,她也曾想用无所谓的口气调侃一下的,比如——嗨,我也和你跳过舞啊!我们当时风靡全场啊,可从来没有一个先生把我带到那个境界呢。——可是,她就是说不出。

 

两人又举杯。司马一口气干了,示意过丽也干掉。过丽有点沮丧地推诿,司马站起来,看那个姿势是要过来灌酒,也许是抚慰、呵护,或许是别的什么举动,反正他冲着过丽站起来了。就这个时候,书房里一声响动,啪的一声,非常突然,简直惊心,宾主一起往书房里看,猫咪牡丹安静地坐在书房和平刚才放遗照的位置。而旁边的一帧和平的画框子,已经高高摔在了地上。

 

应该是猫咪牡丹把它拨了下去。

 

过丽起身而去。猫咪端坐着,黑豆大的瞳孔外圈,灰绿色的虹膜云母般变幻。它眯缝着又睁大,看上去是迎接了过丽的走近,但又穿越了过丽。她盯着那对眼珠子,忽然感到空虚莫测,那目光,像看到了人间以外。过丽打了个寒战,挥手把牡丹赶了下台。牡丹喵地一声,突地下地而去。

 

司马沉默了很久。他表情平静,但一言不发。

 

 

回到餐桌,过丽也沉默了一会,但她很快意识到,不说话是不礼貌的。于是,她询问了司马关于北京、关于学习班的事。她举杯相邀。

 

两人再次举杯。司马说了一些学习班里的事。司马还给过丽看了自己手机里的两个政治段子。过丽笑着,说,这么好玩!你怎么不转发给我呢?司马说,乱七八糟的段子太多了,哪里看得过来。过丽由衷地说,当领导就是好啊。

 

两人都学聪明了,有些煞风景的敏感话题,都默契地避开了。在双方的默契和酒精的作用下,屋子的祥和浪漫氛围,一点一点又建立起来了,就像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搭高了积木。

 

司马的一只筷子被碰下桌,两人同时弯腰。

 

过丽说,我来我来!捡筷子的时候,过丽在自己的脑海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半罩杯的黑色乳房。这个姿势弯腰,大衬衫的领口,当然是一望到底的。她却没有马上站起来,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抬脸问,对了,我腌的洋葱也很开胃,要不要我去冰箱给你拿点?

 

司马说,唔,洋葱好,降血脂……

 

电风扇再次发出异响,就像有布片被吸到了叶片罩上。很快地,它又消失了。司马和过丽都看着风扇。过丽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风扇,她进厨房给司马换了一双筷子。出来的时候,猫咪牡丹已经自己跳上一张空椅子,也是端坐着。这椅子在过丽身边。

 

过丽也坐了下来,又为司马斟酒。司马说,咦,你洋葱呢?

 

噢!真是!真是的!我的脑子有点乱!过丽跳起来,牡丹以为她的剧烈动作是要驱赶它,所以,立刻避身要跳,司马连忙安抚它,想摸它的头,牡丹毫不客气地咬回他,司马吓得缩回手,手上还是挨了一下。过丽说,啊!咬到了?该死的!

 

司马呵呵笑,说,没事没事。划了一下。我小时候养过猫。

 

过丽拿了一碟腌制的洋葱,刚端上餐桌,电话就响了。手机还在充电座上。过丽走过去看到是大姑子的来电,心情有点暗淡。她说,喂,你好啊。

 

姑子说,老付明天飞兰州开会,东西都收拾好了,刚刚电视预报说,冷空气来啦。要降十多度,我得给他再塞个滑雪衫!你大拉杆箱要借我。

 

什么?这才几月啊?夸张了吧。

 

他问那边的人了,他们已经穿薄毛衣了。再降十度,我们南方人肯定受不了!

 

大拉杆箱……我可能要找找呢,现在这家里,东西乱得……

 

我知道,就在储藏间那个高柜子下面。

 

老付明天几点的飞机?要不我明天给你送过去,现在我不在家。

 

那你几点回来?现在快九点半了呀!刚才下过好大的雨,你在外面干什么?急事吗?

 

过丽脸越来越长了,她说,几个同学聚聚呢。回去早的话,我联系你。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明天一定给你。

 

你在哪里?

 

哎呀,我回去找找啦,尽量不耽误老付的事啦。

 

那……

 

过丽说,好啦,别担心,我快没电啦呀。挂了!

 

过丽放好电话,看到司马和牡丹似乎讲和了,牡丹又坐到空椅子上,它和过丽坐餐桌一边。司马在对面,但司马开始给牡丹喂鱼骨头。

 

见过丽回坐,并没有提电话的事,司马说,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过丽说,有人要借我箱子,叽叽歪歪的,真是心血来潮。

 

你跟他说你不在家?

 

很烦她。一个包装不下,就两个包好啦。箱子有什么好借的。真是。什么人什么德性都有,她就是有事没事爱来我家,检查团一样

 

电风扇再次发出被什么遮挡的呼呼声。这回,宾主两人都一起看着它,没有说话。风扇在转动,看上去很正常,那上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但是,它确实发出了被什么挡住的呼呼声。司马说,风扇电机可能有点问题。关了吧,你还热吗?

 

过丽摇头,不,一点也不。你不热就关了好了。

 

司马伸手把风扇关了,但他起身去开窗。清凉的风,一下灌进了屋子。过丽说,刚才下过大雨了。我们都不知道。这天,憋了一个下午。早就该下了。

 

司马说,外面空气很好。

 

过丽说,小时候,一停电我们都很害怕。我也害怕白白的蜡烛,死了人似的。我爸爸就会划火柴,划一下亮一下,再划一根,再亮一下,我爸爸说,主要不是要亮,是硫磺的味道可以——

 

过丽突然闭口,她停住不说了。她心里无比后悔,后悔到恨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么个话头。她假装去厨房里拿东西,离开了餐桌。

 

可以什么?司马在外面问。

 

过丽假装没有听到。司马说,你是去找火柴吗?我身上有。我们住的酒店,都有这种红头火柴。我有带。

 

不要不要,过丽否认着走了出来。而桌上,已经有一盒银色的、精致的酒店小火柴盒。司马拿着一只红头长棒火柴,准备划。他笑着说,可以什么?说出来听听。

 

没什么,说出来很无聊了。

 

司马笑,别卖关子。

 

就是那个硫磺味道好,我爸他们老家人迷信,说是鬼怕硫磺的味道……

 

司马哈哈大笑,笑得爽朗却掩不住的突兀。这样的笑,并没有宽解未亡人的心,过丽反而感到莫名的不安。司马说,是你爸爸舍不得把火柴划光啊。过丽目光怔怔地,在走神,司马说,喂,喂?再给我点醋吧?

 

过丽赶紧起身去厨房。司马说,怎么像中了穴道,跟你说话都听不见了。

 

唔,过丽说,我在注意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刚才……

 

司马已经没有在听过丽说话,他的注意力被牡丹奇怪的表情吸引过去,正如之前过丽注意到的那样,猫咪牡丹全神贯注地盯视空中的一个点,它的瞳孔在集中和扩大变化中,那个点,却空无一物,司马什么看不到,可是,他能从牡丹的眼睛里,看到它确实的存在,而且在移动,不断变换位置。牡丹有时整个脑袋都因此移偏了,但始终,它目光炯炯,里面的云母绿,色泽闪动翻转,那里面渺远虚空,深邃无际。司马这个肥壮的大男人,看得心里有一丝丝发凉,他想伸手揽猫,但又不敢伸手摸猫,牡丹的耳朵,因为目标的移动,因为极其专注,两只耳朵有时拧得像尖锐的红缨枪。也许,它们在变成异度时空的雷达天线。

 

过丽也注意到了异样,司马的、牡丹的。他和它,显然都明显地屏住了呼吸。猫

 

咪牡丹已经成为屋子的中心,它就像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眼睛,一个清醒者,一个黑暗中的船长。过丽突然愤怒了,她呿——地一声,辅之以猛烈驱赶手势,把牡丹从椅子上撵了下来。

 

挺乖的猫,喂它鱼都不吃。司马的声音也变得古怪生涩,他自己也觉察了不自然,便又咳嗽了两声。

 

我还是更喜欢狗。你看猫的眼睛,就亲不起来。那里面一点感情都没有,深井一样。看不到底。我不知道和平为什么喜欢猫。

 

又说到和平了。两人似乎都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因此,一起静默了半分钟。猫咪的眼神也恢复正常,它无所事事地在地上弓起自己的身子,然后在门边司马的旅行箱上磨爪子。刮刮刮得很响。过丽连忙过去驱赶。司马说,在我们老家,说如果狗一窝六只,必定有一只是猎狗;如果一窝八只,必定有一只狗是阴阳眼——它能看到——

 

玄关那边,有声音在响。是有人在开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钥匙串碰到防盗门金属的嘎达嘎达的响声。

 

司马和过丽都怔住了。只有牡丹若无其事。

 

过丽死死盯着门,一只手不由的去摸司马的手。司马也握住了她的手。

 

门开了。开得很有力。

 

和平姐姐站在门口。

 

看到里面的人,大姑子的脸,一下子暴红。她比他们更加惊讶,随即,愤怒,让她的脸型都改变了。

 

过丽放开司马的手,跳了起来:你——!你怎么进来了!!!——

 

过丽淡忘了,一搬进新家,和平就留了一套钥匙在他父母家,以防不时之需。现在,大姑子赶着要大拉杆箱,便自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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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寡妇的舞步发布于2021-06-01 18:3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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