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你终究是负了我（九歌·山鬼）

说到山鬼，人们脑海中浮现的要么就是青面獠牙，要么就是面黑如炭，总之是一幅形容可憎的面目。关于山鬼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是它是山中的鬼魂，山中的精灵，有人说她是山夔，枭阳、神农架野人一类，大多数学者认为她是失恋的女山神——巫山神女。郭沫若就认为“采三秀兮於山间”的“於”通“巫”，即巫山之意。而在《九歌》当中，山鬼是唯一没有被纳入体制的神。

支持“神女论”的学者认为山鬼其实就是瑶姬，即巫山神女。关于瑶姬的故事，最早见于宋玉的《高唐赋》，称楚襄王梦见巫山神女，名叫瑶姬，朝云暮雨，自荐枕席云云。

《别赋》引注《高唐赋》称：“我帝（炎帝）之季女，未行而卒，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在民间故事里则相传巫山神女曾帮助大禹治水。

我更乐意以神女的角度去解读九歌中这段浪漫凄婉，百转千回，让后世男女读来不胜唏嘘的哀婉爱情。

在炎帝的几个女儿中，瑶姬最是浪漫多情，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死后化为了山神，依然怀有浪漫的天性。

或许是一次美女救英雄的经典桥段，或许是星前月下的惊鸿一瞥，抑或是命中注定的因缘邂逅，浪漫多情的种子最终开了花——她与一个凡人相爱了。这位山中女神，一头扎进了爱情的蜜罐里，不能自拔。她此时尚且不知彼之蜜糖，我之砒霜的道理，她不知浓情蜜意在心头怦然绽放时有多绚烂，转瞬消散后就有多么悲凉。

日子在相爱痴缠中仓皇溜走，很快便到了分别的那一日。女神居住的地方深不见天，连云迭嶂。而男子尚有尘缘难了。她体贴他每日忧虑难安，便同意他回转家乡，并与他期以来日再会之约。

可惜别时容易见时难，自分别那日起，她日日站到云雾缭绕的山头向人间眺望，希望人烟绰绰中能有一个是她的心上人，她默默乞盼着，她的爱人某一日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一日复一日，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女为悦己者容，这一日，她一早便起来来振衣濯足，梳妆打扮。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她身穿石兰杜衡变幻的衣裙，把薜荔草披在身上，宛若一株盛放的空谷幽兰，又将女萝当做佩带束在盈盈一握的腰上，一双美目脉脉含情，回首间似有光华流转，唇角温柔地扬起，拈花一笑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她站在水边仔细打量着清冽石泉中的自己，心中百转千回，“他曾说最爱我美丽窈窕，娴雅蕙芳，不知今天这样的装扮，他可会喜欢？”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她又在辛夷木车上用桂枝高高扎起一面旗帜，希望心上人远远望到，便知道她来赴约了。

为了尽快赶到相会的地点，她召唤山中跑得最快的赤豹为她驾车。一声长啸从密林深处远远传来，惊动了整个山林，一时间群鸟四散，小兽奔逃，一头威风凛凛的赤豹从林间跃出，抖抖火红的皮毛，慵懒踱步到她跟前，乖顺地伏下。

只有一只小花狸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她走过去将它轻轻抱在怀里，“你总是说没有见过人，不知道人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今日是想随我一同去看看吗？”小花狸尾巴立马摇了两摇，溜圆的眼睛泛起了精光，可怜巴巴地乞求着女主人，还用脑袋蹭了几下。她轻抚它一身斑斓柔软的皮毛表示了默许，又去采撷了一束香花，送给心上人以遗相思之情。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相会的地方似乎怎么都望不到尽头，赤豹在山林间纵横驰骋，风从身边呼啸而过，她却还是催促太慢，她暗暗焦急，“我住在这深不见天的山隗之地，竹林幽深，道路崎岖坎坷，行路艰难，他肯定早早就等着我了，都怪我，耽误了太久。”

好容易到了相会的地方，心上人却没有来。她的心里有些失落。但随即想：“山高路迢，他一介凡人，在路上必定要颇费些周折。”便命赤豹驱车前往高山之巅。

溶溶的云雾在她的脚下亦卷亦舒，飘渺浮散。她想，“此地甚好，他一出现在山道上，我便前去迎接他。”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她痴痴地伫立山巅，翘首企足，引首以盼，不觉间，等得天渐渐阴了下来，她抬头望望天，喃喃自语“想必是日神又打翻了砚台，一会儿就会云收雾散了，他必定能够如约前来。”

天上却飘起了雨丝，渐渐地，东风席卷着雨势，下得越来越大。为了妆容的齐整，她连忙捻了个避水诀为自己避开风雨。

她等了许久，山道依旧空无一人，她开始隐隐担忧。“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呢？是有其它女子挽留你以至于忘了我们的约定吗？纵使兴路艰难，你也应该来了。”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喃喃道，“我在这山中已经活了数千年，纵使我能长生不老，却难敌韶华飞逝，朝颜夕改。经常看到有采药人寻幽索迹来到山间采灵芝草，以求延年益寿，那我吃了应该也可以容颜焕发。趁着他还没有来，我便先去山间采些灵芝草。”

山石磊磊。葛草蔓蔓，费了她好大一番功夫才觅得一株上好的灵芝。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怕心上人和自己一样苦等不至，不敢多做停留，采到灵芝草后便匆匆赶回，他却依然没有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山顶，好容易摘到的灵芝草也悄然跌落云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呢？“

……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我的。只是繁务缠身，一时不得空。对吗？”

她喃喃地对着空寂的山林自问自答。

我在这山里生活了数千年，与芬芳的杜若花为伴，我以石泉之水为饮，以松柏枝叶为遮阴之盖，你思念我，但是又不愿放弃你在人间的一切，不愿再来接近我这个身份不明的山野女子，是吗？

你曾说人世间最是辉煌热闹，希望我与你携手共享繁华。可你却不知，我乃巫山神女，根本离不了这座养育我精魂的巫山。三千世界在我眼中不过是须弥芥子，浮云易散，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有了牵绊。

分开不过数日，我爱你的心依然如旧，而你，回到人间后，你对我的那颗心依然纯洁吗？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雷声震震响彻云霄，狂风呼号，大雨倾盆而下，这次，她没有再用神力避雨，任凭雨水从头顶毫不留情浇下，直到寒意侵染四肢百骸。怀中送给爱人的花早已被暴雨打得颜色凋零。

天色越来越暗，猿猴啾啾，声声哀鸣，悲凉的声音刺穿日渐苍凉的夜幕，也刺痛了她的心，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滚烫的泪水，在凄苦的脸上肆意流淌，颗颗坠落，一如她那颗低到尘埃里的心。

山中阴风飒飒，落叶萧萧，她在雨中痴痴地望着来路，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赤豹咬着衣角，黯然离去。

自古多情女子空余恨，可叹一腔痴心错将他人付，善良多情的瑶姬最后也只落得个心碎神伤的下场。一切的一切，都只化作一句“思公子兮徒离忧”罢了。